几滴热泪落在地上,一开始我以为是下雨,但很快意识到那是泪水,我自己的泪水。我急忙转过身去,不让谢开看到我流泪的样子。不能哭泣,即使流血也不能哭泣,哭泣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应有的行为,我默默地对自己说;正当我竭尽全力强忍泪水的时候,谢开的声音又响起了,那声音虽然近在眼前,却仿佛有几万里之遥:“今天中午,苏军已经开始围攻呼和浩特了。他们有300多辆坦克,呼和浩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,机场也被炸的无法使用了。40万市民和2个师的守军都被包围在城里,现在战斗大概已经进行到巷战阶段了吧……每一条街道,每一座房屋都会燃起熊熊大火的。”
他的声音有些凝噎,停顿了片刻,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:“我的儿子现在在呼和浩特城里。从昨天晚上就失去联系了。那是我唯一的儿子,他才十二岁呢。”
原来如此!
难怪谢开的表情如此复杂,难怪他显得心事重重、烦躁不已,难怪他的精神会陷入崩溃边缘……当一位父亲知道自己未成年的儿子被苏军包围的时候,他难道不会立即陷入绝望的困境吗?说实话,我现在真的很佩服谢开,他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危在旦夕,竟然还在坚持拼命的工作,拟订作战计划,召开作战会议,在所有的军官面前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他的内心要经受多么痛苦的煎熬?
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呼和浩特遭受苏军围攻的情景:伊尔-2强击机和佩-2轰炸机昼夜不停地盘旋在城市上空,把死亡的火焰倾倒在无辜的平民身上;坦克沉重的履带轧过城市的街道,轧过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;野蛮的俄国士兵拿着冲锋枪和火焰喷射器,挨家挨户屠杀反抗者,把每一座房子化为灰烬——这不是电影,不是恐怖小说,而是正在发生的真真切切的事情。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?我不知道,我不敢想,只是徒劳地安慰着谢开:“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……他会没事的,他一定会没事的,老天会保佑他的。或许过一两天,我们的援军就可以解除呼和浩特的包围了,他就会给你打电话了,你不用担心,真的不用担心……”
我的安慰没有起到任何效果,甚至我自己都感到苍白无力。谢开轻轻地摆着手:“不要再说了,不要这么安慰我了,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。其实,我不是一个好父亲,让儿子独自留在老家呼和浩特,自己却来到哈尔滨工作。他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,从那时起到现在,他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,只有新年的时候能够见我一面。他很聪明,也很勤奋,从小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,他在中学的成绩非常好,这让我很高兴。我曾经想过,在东北工作两三年,就申请调回内蒙古军区工作,这样就可以和他天天见面,弥补他缺失的亲情了。可是,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……如果他死了,那么我工作的意义就荡然无存了。”
“别这么说,参谋长,事情会好起来的。”我感到泪花再次在眼眶中转动,“他会平安无事的,真的!或许你明天早晨起来,就能接到他的电话了,他会高兴地告诉你说,我们已经赶走了俄国鬼子,俄国人的飞机和坦克再也不会威胁我们的生命了,你再也不用为他担心了。参谋长,你正在保卫黑龙江的1500万人民,还有整个东北的5000万人民,你的儿子一定会为拥有你这位伟大的父亲而骄傲的,一定会的!等到战争结束,统帅部一定会把你调回呼和浩特,我会去你们家做客的……”
我不知道谢开有没有在听我说话,他的目光好象望着非常遥远的地方。当我思考着该继续说什么的时候,他突然问道:“卫中校,你的家乡在哪里?是北京吗?”
“不是北京……北京是我祖父的家乡,但不是我的家乡。”我轻轻摇了摇头,“如果说家乡是指一个人生活的地方,那么北京曾经是我的家乡,哈尔滨才是我现在的家乡。如果是家乡是指一个人的出生地,那么,我的家乡在朝鲜。”
“朝鲜?你出生在朝鲜?”谢开的脸上露出了非同一般的诧异,“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吧?”
“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那年,1909年。我出生在开城,那是朝鲜历史上著名的古都。那时,我的双亲都在朝鲜的第32集团军服役。”我努力回忆着祖父给我讲述的一切,“我父亲是一位骑兵军官,他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批骑兵军官之一。我母亲在集团军医院工作。战争爆发之后,他们就和整个集团军一起开赴朝鲜南部的釜山港了,从此再也没有回来。”
“啊……这么说,你刚出生,就没有见过父母了,是吗?”谢开以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我,那目光中有几许同情,也有几许敬佩。“是的,我从来不记得他们的样子,”我回答道,“但我见过他们的照片,知道他们是在日军登陆釜山的时候英勇牺牲的,和整个集团军的大部分将士们一起牺牲。只留下我幸运地活到现在。”
我的话似乎再次触动了谢开的心事,他再一次低下头,用非常低沉的声音,好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说实话,我宁可自己牺牲,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活下去,无论他将来是不是记得我。没有别的企求,只要让他活下去就够了。”
远处钟楼的钟声敲响了,谢开好象突然被钟声惊醒了,急忙从柱子边上直起身来,抬起头,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坚毅与自信。他用手帕草草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眶,带上他那副著名的金边眼镜,说道:“多谢你了,实在是多谢你了。已经10点了,不早了,你先回去休息吧,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。但愿你说的一切都成为现实,到那时,我一定请你去我家做客。”
他大步流星地走下体育馆的台阶,一点也看不出是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的人,我跟在他身后几步,不时仍抬头仰望着星空。正要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,他突然回过头来,微笑着问我:“卫明宪中校,你有喜欢的人吗?”
“呃……没有。”这个问题实在出人意料,我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做出回答,“参谋长,您问这做什么?”
“真的没有吗?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。”谢开转过身去,继续迈开了步子,“年轻人,如果你在乎谁的话,不要让小小的遗憾演变成终身的遗憾。毕竟,在战争时刻,什么都有可能发生。晚安。”
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深处,留下我伫立在原地不动。募然想起,我竟然已经一年多没有给任何人写信了。而在几年之前,我是经常写信和收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