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子政于万历四十三年二甲入闱,又长居中枢,更主理户部数月,不仅熟悉万历年间的旧事,就是援朝之战中的耗费也较清楚,这时发现大家都向自己望来,意在求证,便娓娓道来:“万历年间有‘三大征’,天朝均取胜算,可那都是太平年间的事了。万历初年,江陵秉政,综核名实,锐意治政,以致民富国强,太仓充实,朝廷自不缺银两。但朝鲜要兵,首尾苍皇七载,民力因之殚竭,据户部存档,耗用铜银高达八百八十二万两千余两,又地亩米豆援兵等饷约折银三百余万两,另有兵部及地方自行筹措饷银者不计。这七十八万两之数虽未明见于帐薄,朝廷那时为取胜利倒也舍得。”
“是啊,老大人。陈先生所说的实惠,末将以为当是粮饷无疑”,金志炫说了这么多,这句话才落到了实处,待他再向陈邦望去时,对方那副“知己难求”眼神却让他这个已经“汉化”的高丽人不由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刘子政此时也犹疑地望向陈邦,陈某人不失时机地应承道:“刘大人,陈某对郑氏老巢囤积的财富有一个保守的估计,单以黄金论,即有不下百万两之数,还有珠宝以百镒计、白银以百万两计者,当真是富可敌国。除财务外,郑氏在中左所还存有米粟整整六十万斛,我军目前通过海上贸易赚到的利润大抵是白银和其他物资,军队日需粮食供应,只能上大陆采购。如能得到这批粮食,不仅可解一时之急,而且大人甫上任时,也可展开手脚治政,短期内不必为新军事宜而克扣地方,引发民怨。”
陈逸飞刚从近卫军后勤长官任上卸职,对军队后勤保障自有心得,况且此次来粤,献王除了让他配合迪马斯研发火枪外,主要任务便是接手较之近卫军更加专业化的新军后勤工作。这时听陈邦说到军队粮饷供应,不由的两眼发光,集中精神听个仔细。
刘子政听到这儿,仍摇了摇头道:“诸位心情,老夫能够体会,但兹事体重,还需从长计议。还是那句话,此事成否还需禀明殿下定夺。不过,今晚老夫便会草拟奏折,向主上力陈此举之可行性,极力促成之。诸位除定之(陈邦表字)治港务商外,均要专心兵备,俟主上成命到粤,我军便可挥师闽中,直捣敌巢!”
众人开始还极为失望,没想到这番话峰回路转,原来总督大人对此事竟也是极力赞同。武官们擦拳磨掌时,陈邦则开始盘算那笔“横财”到手后,该如何合理化运作,扩大经营。
会议一直开到日落西山,刘子政提议就在这间议事堂内简单就餐。宽敞的议事堂内遂点起十二盏鹤形落地烛台,这些烛台摆放的位置恰到好处,使得众人在进餐时既不感觉昏暗,也没有刺目之感。
餐桌上的菜式由陈邦一手安排,考虑到刘子政一行舟马劳顿,味口不会太好。所以一律都是些清淡的粤系家常菜,一来清爽可口,二来也让“客人”们熟悉粤菜的口味。仅此一点,有心人便不得不钦佩这位“日理万机”的“金海公司总执事”实在是难得地心细如发。
所有的菜色在众人眼中看起来都很平常,入口后才感觉味道实是上品,殊不知今日主勺的大师傅可是粤东名厨。世人都说“有钱能使鬼推磨”,这位大师傅就是在“金海公司”那些挥金如土的董事们重金礼聘之下,方才应允来到这座荒僻小岛。富翁们的目的呢却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口腹之欲,而是为了讨这位履新的总督大人欢心,今后要在两广发财,不靠这位“财神爷”,还能指望谁呢?
只可惜他们的这点孝敬心根本入不了总督大人的法眼,当刘子政听陈邦说起这件事时,老头儿却把紧扭两道长寿眉,晒道:“有钱把尔等烧的。”此间闲言少叙。
次日清晨,刘子政在陈邦及迪马斯的陪同下视察了他最感兴趣的火器工场,然后又徒步赶往尚还在建设中的“金海船厂”。一行人都是步行,刘子政本身不喜铺张,也乐得边走边看,不去讲究部院大臣督抚地方应有的气派。好在岛上路面一律铺有石板,比之中原常见的土道不知方便干净了多少,几个人一路走下来竟没沾染多少尘土。
外港及岛内都尚处在初建期,民舍寥寥无几,多的是军营,难得有几间“高楼大厦”也都是来港务商的商贾们所建。但岭南湿热,上午正是一天做工最惬意的时光,是以众人所过之处,无不人物噪杂,所有的人一一工匠们、商贾们、军士们、衙门时的职事们都忙碌忙碌,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。急三火四的劲头比之内地人的四平八稳,反差之大让见识过两京繁华的刘子政也深感吃惊。更可贵的是忙而不乱,一路走来,除了巡逻兵见到他们会立即站住,敬一个标准的“付明式”军礼外,其他人都做着份内的工作,少有人驻足观看。宦海经营三十多年的刘子政眼中自然看得一清二楚,在这似乎无序的表象下,每个人实际上都在各司其职。于是总督大人回头向全权负责岛内行政治理的陈邦说道:“老夫来粤前,常听人赞定之你有经邦济世之才,今日看来确非谬赞,今后南海政治全赖君力。”
“大人过奖了”,陈邦自然不能把话就这样一揽子收下来,他理了一下被海风吹得零乱的山羊胡子,“所谓经邦济世的能耐于大人来讲才算贴切,陈某刚得其皮毛。”
陈邦表面上的谦逊根本掩不住骨子里头那不可磨灭的自负,以刘子政的老辣当然心中清楚不过,但他非常欣赏这位勇于任事、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,笑着和道:“那老夫就在广东省城中敬侯各位的佳音喽”。
“您放心好啦!”迪马斯立刻笑嘻嘻地答道,岛上的西洋人看起来同“红夷”一样也是高鼻深眶,红头发白皮肤,实际上却都是犹太人,虽然总数不过百人,但他们除了务商外,都从事着会计出纳、海关收支以及衙门内与商业管理有关的体面职业。这怎能不让迪马斯为同胞高兴,也就更坚定了这位前西班牙炮兵军官对献王的忠诚度。
刘子政本来对香港岛的“全盘西化”颇有腹诽,但此行所见所闻使他打消了部分疑虑,索性一反常态径自对迪马斯勉励道:“适才火器场之演练令老夫大开眼界,深悔从前于火器应用之忽视,献王殿下的雄才伟略当真令吾等有高山仰止之感。你迪马斯虽说并非我华夏子胄,但我主胸拥四海,泽被天下,只要你有功劳,主上不会因人而异,不愁封赏,自有高位虚之以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