妒女泉就在祠堂的后面, 那泉眼足有车轮大小, 碧清的泉水不断从泉眼深处涌出, 聚成了一方波光粼粼的水池。
大概是泉水太过清澈,泉眼又格外深邃, 这狭长的池塘竟呈现出了一种沁人心脾的翠色,从外到里,愈来愈深, 仿佛是一块光泽流转的碧玉, 又如美人脉脉含情的秋波。
众人一大早就被世民拉过来看泉水,原是各怀心思,兴致不高, 此时却也不免啧啧称奇。世民笑道:“我就说值得一看!这泉水,当真有几分美人容色, 只是可惜啊,”他摇头晃脑地长叹了一声, “如此佳人, 何必善妒?”
玄霸也赞同地点头:“可不是么,凭她什么艳装靓服,还能比这颜色更动人?”
小鱼早已蹦到池边最高的石头上, 晃晃悠悠地换脚玩儿,闻言奇道:“难不成这泉水见到美人了真会打雷?”说着便对小七招手, “你快去照照看。”
小七脱口笑道:“你当我是何大萨宝呢?”说完她自知失言, 忙找补道, “我打听过, 这泉水是只认衣裳不认人的,咱们穿成这样,谁来都没用。”
只是她的找补显然没什么作用,小鱼听到“何大萨宝”四个字,小脸便是一黑,转了转手腕没有做声。昨晚她想了一夜,越想越觉得生气:这姓何的指定是在耍她呢!可惜这人跑得太快,大半夜的便已不见人影,不然的话,今日他能剩下一颗牙齿都算她小鱼输!
世民听小七的话也是哑然失笑,顺口想打趣小鱼一句,但抬头瞧见她杀气腾腾的模样,又把这句话悄悄地咽了回去。
玄霸却是小心地看了凌云一眼,却见凌云仿佛什么都没听见,依旧在看着泉眼出神。他也只能在心里轻轻地叹一口气,笑着转了话题:“既然看不到打雷了,咱们还是回去,阿耶说了,今日要早些出发,也好早些赶到苇泽关呢。”
早些到苇泽关?然后就是分道扬镳了?凌云回过神来,抬头看了看,大概是昨夜下过一场小雨,今天的天气竟是格外的好,日头还没有出,天空已是碧蓝如洗,远处的山林草木看去分外清晰,就连树叶的颜色都比平日来得青翠透亮……这样的日子,还真是适合离别。
看着面前这泓清澈深邃有如明眸的泉水,她笑了笑:“好,我们早些出关!”
扼守井陉西口的苇泽关,离妒女泉并不算远。从祠堂往西而去,山势越来越陡,水势也越来越大,在数里之后汇成了一片水泽。水边的草木生得极为茂盛,放眼看去,但见丛丛芦苇随风起伏,倒也颇为可观。
苇泽关就遥对着这片水泽,关城就修在最险峻的山间,城门正当山路,一面是悬崖峭壁,一面是陡坡高岩,还有城墙沿着高坡一直修到了山顶的城堡,地势当真险要之极,纵然城池窄小,城墙残旧,竟也自有股一夫当关、万夫莫开的气势。
沈英和凌云几个原是落在队伍的最后。抬头看了城关一眼,她转腕勒住了马缰:“阿云,三郎,小鱼小七,我就不送你们出关了。”
凌云见她勒马,心头就一跳,听到这话,更是怔住了:师傅又要走了么?玄霸也是大吃一惊,脱口叫了句:“师傅!”
沈英笑着摆了摆手:“三郎,这次我原该多送你一程的,不过我又一想,就算送得再远,也不过是多说几句闲话,横竖该说的你们昨夜都已经说过了,不差这几句。倒不如我早些把手头的事情办完,也好早些去长安看你。”
玄霸这才长出了一口气,恋恋不舍道:“那师傅您一定要早些来。”
沈英哈哈一笑:“那三郎你也一定要保重身子,好好等着师傅!”说完她又跟小鱼、小七各打趣了两句,这才转头看向了凌云。
凌云满心都是酸涩,她知道今日会有离别,却没想到还要告别师傅。她是跟师傅说了她这些日子的经历,可还有好些话,她还没有来得及说——她对过去的愤怒纠结,她对前路的迷茫困惑,还有那丝刚刚察觉就已随风而逝的,陌生无比的情绪……除了师傅,她还跟谁说呢?
沈英神色了然地点了点头:“阿云,我知道,你大概还有话想问我,不过有些事,我倒觉得,你心里其实早就明白了。”
自己早就明白了?凌云心头有些茫然,沈英的语气却是愈发肯定:“阿云,你是个明白孩子,心里比谁都明白。如今师傅能教你的已经不多了,你得学会自己教自己。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,你都不妨先沉下心来,好好问问你自己。问清楚了,或许就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凌云心头若有所悟,却还有些分辨不清,也只能认认真真地答道:“我会记住师傅的话,会好好想一想。”
沈英摇头笑了起来:“不不不!阿云,你不用多想。你最不用做的,就是多想!”说着她一指远处,“你看见这条路没有?”
凌云顺着沈英的手指看去,看见的却是她已走了整整三天井陉道。这条小路崎岖狭窄,险象环生,却是方圆百里内穿越太行山脉的唯一通道。他们别无选择。而此刻,它正蜿蜒着通向了山顶的雄关,将他们带向这条道路上最险峻的地方。
沈英再次在她耳边响了起来,那声音并不算高,却自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力道:
“阿云,有些事,多想也是无用,就如同这条山道,你心里既然已有取舍,就当一往无前!”
既然已有取舍,就当一往无前……凌云只觉得仿佛一道电光落在眼前,在震动之余,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目光亮。是啊,她明明早就做出决定了,她明明早就知道该怎么去做,她到底在纠结什么,迷茫什么呢?
或许,就像他说的那样,她真是个贪心的人,贪恋亲情,贪恋团圆,贪恋那些美好的假象,贪恋世事或能两全的幻觉……
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蓦然开裂,凌云抬头看向了沈英,想说点什么,却见沈英已掉转马头,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,坐骑越跑越快,转眼便去得远了,衣袂飘飘,洒脱无比,就连马蹄声里仿佛都透着说不出的飒然爽利。
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,凌云眼里不由得一热,心头却仿佛轻了好些。
师傅的话,她听懂了。但愿下次见面的时候,她不会让师傅失望!
此时,队伍的最前面,看着近在眼前的苇泽关,那两位内侍的脸上也都露出了笑意:出了苇泽关,就是出了井陉道,再也不用担心匪徒劫道。他们若能快马加鞭,早日赶到陇西,说不定还能打元弘嗣一个措手不及。
李渊的心情却有些复杂:这几日过得有惊无险,结果总算一切如愿,只是出关之后,他们就都要赶往陇西了,凌云则要独自带着病弱的弟弟和母亲的棺木回到长安,这一千多里的路程,她甚至一个帮手都没有,就连二郎他……
他知道自己临别前应该多关怀叮嘱凌云几句,但这一路上,每每看着女儿瘦削挺拔的身影,他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不过此时也已容不得他再多想了,有两位内侍在,通关查验的速度自是快捷无比,不过片刻工夫,车马便已穿过了关城。出得关来,山道一路往下,已是畅通无阻,那两名内侍便都停马看向了李渊。
李渊心里一声长叹,抱手笑道:“劳烦两位中使稍候片刻,我有几句话去吩咐小女和犬子。”
柴绍心头一动,转头看去,却见凌云正带马上来,神色平静,眉宇开朗,身姿仿佛比平日更显轻盈挺拔。他从昨夜起就有些不大自在的心绪顿时舒展开来,看着凌云轻轻地点了点头:他的身上还有皇命,出了苇泽关便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和他们姐弟同路,不过没关系,他会尽快交差,会尽快回来接应他们!
凌云怔了一下,这几日里,她多少有些避着柴绍,因为想不出该怎么面对他,但这一刻,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柴绍眼里的关怀和善意,也自然而然地向他微笑首还礼:柴大哥就要离开了,不用担心,自己会照顾好玄霸的。
柴绍脸上笑容不禁更深了些,他向玄霸也是点头一笑,转身来到两位内侍跟前,扬眉笑道:“两位中使,这山上风大,不如让柴某陪两位中使先下山去歇歇?”
两位内侍知道他是想为李渊父女兄弟留下空间,自是点头应允,三人有说有笑地一路往山下去了。
柴绍如此识趣,李渊自然欣慰。他忙把该说的话又想了一遍,这才带马来到凌云身边,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,凌云却已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,抱手行礼:“阿耶不必担心,女儿自会照顾好三郎,护持好阿娘。”
李渊不由一呆,眼前的凌云不知为何看去有些陌生,就像突然长高了些,长大了些,神情愈发疏朗沉静,一双眼睛更是清澈得能照见世间最微小的阴影。对上这样一双眸子,李渊打叠了半日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,只能干巴巴地点头道:“这一路,要辛苦你了!”
凌云回头看了看玄霸,又看了看柩车,微笑着摇了摇头:“应该的。”
她的神色分明是坦然之极,李渊却觉得脸上几乎要烧将起来。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索性转头对建成几个道:“你们都过来,好好拜别你们阿娘,好好跟三娘三郎道别!”
世民自打知道可以去陇西了,满心都是兴奋期待,不过此时看看玄霸,心头又生出了好些不舍。他忙下马过去,低声叮嘱道:“三郎,你好好将养身子,千万莫再逞强了,回头等我到陇西帮阿耶办完了正事,就回长安去看你!”
玄霸笑着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他自来唠叨,跟世民在一起时更是话多得说不完,此时却只剩下了一个“好”字。世民心里不由一阵发虚,忍不住解释道:“这次也是没法子的事,我也想多多陪你的,只是……”
玄霸轻声打断了他:“我明白。你去陇西好好帮阿耶建功立业,我在长安好好送姊姊出嫁,你不用担心我们。”
他的脸上依然带笑,语气也温和之极。世民却是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:“好,待到阿姊出嫁之时,我自会回来送她。阿姊她……”说到这里,却见玄霸转头看向了一侧,他不由也跟着看了过去——原来凌云和建成已走到了山道上没人的地方,建成不知想说些什么,张了张嘴又闭上了,脸色好不纠结。
此时凌云已等了半日,见建成还不说话,而民玄霸都已看了过来,还是忍不住问了声:“阿兄?”
建成腮边的肉筋猛地一跳,到底还是开了口:“三娘,我……以前的事,都是我的错!是我误会了母亲,也错怪了你,也是我没管教好四郎,让你和三郎受了委屈。我对不住你和三郎,更对不住阿娘的一片苦心,还望三娘不要记恨阿兄。”
凌云原已猜到他要说的话,但见他说得如此诚恳,也认认真真地答道:“我不曾记恨过阿兄。”
建成苦笑着叹了口气:“多谢三娘大度。论起来,我更该去阿娘灵前好好请罪,如今却是怎么都来不及了。”
阿娘么?凌云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阿娘也不会介意。”阿娘怎么会介意呢?她会努力护住自己的孩子,却从不在意他们会怎么看她。
建成原是身形紧绷,听到这句,肩头顿时一松,语气也轻快了许多:“是么?那就好,那就好!眼下我们都要去陇西了,只能辛苦三娘先把母亲送回长安,暂时安置,我……”不知想到了什么,他又有些踌躇起来。
凌云心知他们对让自己扶棺回京的事都有些愧疚,但此时计较这些又有何益?她只能再次道:“阿兄放心,我会办好阿娘的后事。”
建成忙摇了摇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……”他停了停,到底还是一口气说了下去:“我是说,三娘不必太过操劳下葬之事,只要妥善安置阿娘的棺木就好,待得事情过去,我自会寻个机会,将母亲好好地带回邢州安葬!”
什么?他还在想着这件事?凌云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:“长兄不必如此!”
建成的神色却是愈发急切:“不,这是我应该做的,之前是我一直错怪了母亲,如今更是连送母亲回去都做不到,怎能不好好弥补?我已经误会了母亲这么久,不能让母亲再遭别人的误会……”他一路絮絮地说了下去,神色又是羞愧,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期盼,语气也是越来越坚定。
凌云原是好不震惊:阿兄到底在想什么?但听着他的反反复复的话,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眸子,她的心头仿佛也有光芒划过:原来如此!原来阿兄是这么想的!
微微吸了一口气,她到底还是打断了建成的话:“阿兄,你没有误会,阿娘的确不愿回邢州!”
建成惊得张口结舌,随即便蓦地沉下了脸:“休得胡言!你知道什么?母亲怎会如此决断?明明只是为大局着想,哪里是真的如此荒唐!”
凌云看着他的怒容,心里却是越发悲凉:“阿娘怎会如此决断?阿兄,你真的还要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?”
她原本以为,长兄是为了家族名声,才会坚持让阿娘回葬祖坟,现在她才明白,在他们兄妹里,阿兄受的伤,或许比别人都深,所以直到今日,他都无法接受阿娘的仇恨与决绝,都还想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。但有些事,靠自欺欺人是没法解决的……
建成脸色果然刷地一下便白了。扭头看向远处,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。
他当然知道,他知道祖母是怎么对待母亲的,他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,然而等他意识到这个错误时,母亲的眼里已经只有二郎了,仿佛二郎才是她唯一的孩子,仿佛生下他不过是个巨大的错误。因为这件事,他对祖母是有怨气的,而这份深埋的怨气,那句脱口而出的埋怨,也成了扎向祖母心口的、最致命的一刀。
祖母最后说,她不怪自己,她只恨母亲;然后就有了她临终的诅咒,然后就有了四郎……那都是他的错,是他一错再错,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无法挽回。他不管怎么疼爱四郎,都已无法弥补这个错误。
这一次,母亲坚持要回葬长安,更是把他的错,祖母的错,都□□裸地揭在了光天化日之下,让他避无可避,让他寝食难安!所以后来当父亲说出这只是母亲的计划时,他才会那么欣喜若狂,他以为母亲最终还是原谅了他,原谅了祖母,他以为他终究可以挽回些什么,结果到头来,却依然只是妄想!
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脉,他终于嘲讽地笑了出来:“我明白了,我终究不过是个……不孝子!”就像
凌云心里也是一阵难过,放缓了声音道:“阿兄不必如此。人人都有不懂事的时候,只是阿娘,她没给你弥补的机会。”
建成心头一震,三娘的意思是……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得那么厉害,是母亲太过决绝?她其实是站在自己这边的?他胸口不由一热,脱口道:“不,我只是不明白,母亲她不原谅我也就算了,为什么对祖母也是如此?身为晚辈,她怎么能……怎么能这么心怀怨怼!”到死都绝不遗忘,绝不原谅,到死都不给任何人台阶。
怨怼?凌云心头微哂,反问道,“若是身为晚辈,无论如何都不能怨怼,那阿兄,你现在做的事,算什么?四郎做的那些事,又算什么?”
建成原以为凌云是赞成他的,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么一句,顿时又是一呆:是啊,他怪母亲怨怼祖母,但他和四郎,何尝不是一直在怨怼母亲?这句话他实在无法回答,半晌才苦笑道:“三娘,我不明白!”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!
凌云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,可这句话,她又该怎么回答呢?在这件事里,有太多的纠结,太多的错误,有如一道沉重的枷锁,困住了他们太久太久。
沉默片刻,她目光微扫,却见路边杂木丛生,郁郁葱葱,却也夹杂着一些枯木败枝。有一棵不知是火烧还是虫害,竟有半边都变得焦黄。她心里一动,索性上前两步,翻手拔出背后的长刀,刀光过处,那半边枯木轰然落下,将坠未坠地垂在悬崖边上。。
建成吓了一跳,就连一直观望的玄霸和世民都忍不住走了过来:“阿姊?”
凌云向他们摆了摆手,转身看着建成正色道:“阿兄,若教我说,母亲的事,祖母有错,父亲有错,你也有错,就是母亲,何尝不是错待了你,错待了四郎?这些错,如今都已无法弥补。但无论如何,错就是错,错了就得认!就算被人耻笑议论,也不能自欺欺人,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。若是如此,那才真正会让人永世不得安宁。”
建成沉默良久,脸色愈发黯然,涩声道:“我明白了,说来说去,还是为了母亲安葬的事,这件事。我以后都不会再提,你放心,我不会让母亲不得安宁!”
凌云摇了摇头:“不,我说这些,不是为了跟阿兄算旧账、论是非。我只是觉得,有些事,总得说清楚了,看清楚了,才能彻底放下来。就像这棵树一样,有些枝叶既然已经枯死,无法挽救,那就不如一刀两断!只有一刀两断,才能好好活下去,才能轻装上路。
“阿兄,从今往后,我都不会往回看了,阿兄你也不要再往回看。母亲的事就交给我,父亲的事就拜托你,咱们都得轻装上路了!”
回头看着玄霸和世民,她长出了一口气:“还有二郎,你也一样,我们心里既然已有取舍,就该一往无前!”
“走!”
随着她的这声话语,崖边的灌木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枯木的重量,那粗大的枝干从崖边直落了下去,发出轰然一声。
这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了许久,随之响起的,是马蹄和车轮的声音。
在井陉西口,在苇泽关前,李家的人马,终于彻底分成了两队,一支人马快马加鞭奔向了遥远的陇西,而另一支则推着沉重的柩车,缓缓走向了长安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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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卷到这里就结束了,故事的上半程也结束了。
还有两个番外。周二和周三更。
番外一 美人心计
井陉故关离苇泽关并不算远, 但从关内过去, 却得先折返数十里到苇泽县, 改道井陉旧路,再穿山越岭数十里, 才能抵达关城。
比起直通苇泽关的新道来,这条秦汉时就有的旧路显然更加狭隘崎岖,纵然以何潘仁和阿祖的脚程,也是从星光漫天的深夜, 一直走到夕阳西下的黄昏, 才终于瞧见了的那座掩映在群山之中的巍巍旧城关。
两山对峙,一水中流,井陉故关就坐落在两座高高的山崖之间, 气势比苇泽关更显峻伟,走得近了,才会发现这座足有数百年历史的关城已是十分残破,处处都烙下了岁月的痕迹,但当余晖斜照在斑驳的城墙上,却自有一股沧桑之气扑面而来,几可夺人心魄。
何潘仁就蓦然停住了脚步, 抬眸看向了关城, 良久都没有动弹。
夕阳将他的身形勾勒成了一道清晰的剪影, 这秀丽颀长的身影, 和不远处巍峨残旧的城关, 气韵分明截然不同, 但一道映衬在碧蓝的天穹下时,看去却是分外和谐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的身子才轻轻一动,哑声说出了这天的第一句话:“走。”
跟在他身后的阿祖不由默默地松了口气,他不知道他家大萨宝为何要连夜离开,更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,却清楚地知道,萨宝的心情一定是很不好。因为只有极度愤怒郁悒低落的时候,他才会这么一言不发地闷头疾走——就像多年前那个孤独无助、也根本无处发泄苦闷的孩子一样。
不过这几年以来,他这么做的时候已是越来越少了。
上一次,还是他母妃去世的时候?大萨宝也是这么闷头不响地走了整整两天,直到精疲力尽。
不过要照他阿祖来看,大萨宝的这位母妃如果能去世得再早点,那就更好了,如果能在大萨宝出生后就死掉,那就最好不过了。
那个女人,人人都说她是西域第一美人,不过要照他阿祖来看,那女人也没有多好看,哭哭啼啼、风吹就倒,还不如草原上随便一匹小母马呢,偏偏顶着这美人宠妃的名号,给大萨宝招来了多少嫉恨!
幸亏大萨宝除了脸长得像她之外,别的再没有一样跟她有半点相似。
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,自己头一回见到大萨宝的时候,他才七八岁,就因为字写得好得了老师奖赏,竟被两位异母兄长生生地拧断了指骨,还硬说是他自己摔的;而他的那位母妃居然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,不能去攀扯旁人。大萨宝那次就从王宫里一直跑到了城外的草原,若不是遇到自己,还不知会跑到什么地方去。
但就算这样,大萨宝也一滴眼泪都没有掉,说起这些事情,也只是咬着牙冷笑,就像根本不是真的一样——可那手指上的伤却做不得假。
自己实在好奇,等大萨宝回去时,还悄悄跟着去看了看,看到了他那个阴沉沉的父亲,那个一团泥似的母亲,还有那些幸灾乐祸的兄弟姐妹,这才明白,自己虽是个跟马群比人群还熟的孤儿,却比这个孩子幸运得多。
至少不用那么糟心不是?
尤其是那个王妃,这女人脑子里除了讨好夫君和保持美貌之外,大概再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了。大萨宝若是没事,她倒也乐意哄一哄抱一抱,牵出去炫耀炫耀;可一旦有事,她除了哭,便是要孩子忍着,即使有人打到她跟前来,她也只会躲到大萨宝的身后去!
不,她都不配去比草原上的母马,就算是只母耗子,都不会比她更烦人了!
都说何国的国王如何宠爱这位美人,他瞧着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,大萨宝那么被排斥被欺负,也没见他多抬过一根眉毛,多说过一句安慰。他只是下了道死命令,谁敢伤了大萨宝的容貌性命,就拿他和他身后之人的脸和命去填!
若不是这道命令,大萨宝都不一定能活着长大。那时他还觉得,这国王虽长得像个讨债的,对大萨宝也谈不上有多好,但总比王妃靠谱点——后来他才知道,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!
要照他阿祖来看,那座王宫里真正对大萨宝好的人,除了照顾他的几个宫女,就数那位老师了。那老师是中原人,懂的东西是真多,对萨宝也是真好,偏偏是个一根筋的直肠子,不但费尽心力地教导大萨宝,还总想着要教好他的兄弟们,说什么不能辜负为师的责任。结果越是如此,就越招人记恨,终于把自己给折了进去,最后生生被杖断背脊,扔出了王宫。
下这道命令的人,是大萨宝的父王。
那一次,大萨宝也在草原上走了一天一夜,自己也默默地跟了他一天一夜。他看着这孩子倒在草丛里,还以为他是昏过去了,走近之后才听见,他是在对着天空喃喃自语:他得快点长大,长大了,才能找到老师,保护老师,保护他想保护的人。
他要是没记错,那一年,大萨宝也就十岁。从那之后,他就变了,表面上畏畏缩缩就像被吓破了胆,暗地里却拼命学着一切他能学到的东西,尤其是合香制药。三年之后,整座皇宫里已没人能欺负他了,那些想欺负他的人,不是突然生了怪病,就是莫名其妙地当众出丑,这些事也曾被人议论纷纷,却没人会怀疑被吓得头都不敢抬的大萨宝。
不过就算不抬头,他也长得一天比一天更显眼了。他的父王对他越来越重视,他的母妃也因此而骄傲不已,在那一年里,他还真是过了段舒心的日子。
直到,他的父王终于把他卖出了一个好价钱。
买主是突厥的都蓝可汗,出价是一条商路和沿路的绿洲,听说这相当于给出了半个何国的收益,他的父王大概是等了很久才等到这笔好买卖。等大萨宝知道消息的时候,想给他通风报信的几位宫女都已被处死了。
出卖她们的,是哭得几乎要昏过去的王妃,据说她只是太害怕了——她怕自己的儿子不肯乖乖做一个好货物,会让他的父王失望,会让她这个母妃为难。
他以为这次大萨宝又会跑,毕竟那座王宫已经根本困不住他。谁知这次他在亲自安葬了那几名宫女之后,就在兄弟姐妹们欢天喜地的“祝福”声中,老老实实地坐上了去往可汗大营的马车,去做那位都蓝可汗的“贴身侍卫”。
然后,在到达突厥汗帐的第一个晚上,他就毒死了都蓝可汗,逃出了那片营帐。
自己还顺手帮他惊动了整座营帐里的战马,来了个乱马冲营。后来听说别人都认定是可汗的属下联手外人刺杀了可汗,制造了这场混乱,由此,突厥各部落开始打成一团。
不过这些都已经影响不到他们了,他跟着大萨宝一道成了最不起眼的小商队里最不起眼的马奴。自己一直都在养马喂马,而大萨宝他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,就从马奴变成了萨宝,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,就把商队发展成了好几支。
也就在这两三年里,突厥的那场战乱竟是席卷西域,越闹越大,先是突厥跟突厥打,然后是突厥跟铁勒打,旧有的商路和商队在这场动荡之中彻底崩溃,大萨宝乘机而起,居然跟突厥和铁勒各部都达成了协议,最终也成为了整个西域公认的商队领头人。
那一年,他也不过是十八岁。他终于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,报复他想报复的人。可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老师已是油尽灯枯,神仙难救;他的家族则早已在突厥人的怒火中化为了齑粉,在这个世上,无论保护还是报复,都已没人值得他出手。
倒是他的母妃又成了一位突厥将军的新宠,据说在他的父王还没断气的时候,她就已哭哭啼啼地丢下了所有的人。
大萨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笑了很久,他说他以前一直以为她是把她的国王夫君当做了天,他以为她有别的苦衷,所以才没管自己的死活,现在他才明白,原来在她的心里,从来都只有她自己。
而等到大萨宝再次遇到这女人时,她居然又有了身孕,而且马上就要生了。也许是这次重逢来得太过“惊喜”,当夜她就发动了,在挣扎着生下一个女儿后没多久就断了气。
这个女人啊,那么怕吃苦,那么爱她自己那张脸,可最后,却死得既那么痛苦,又那么难看。
他不知道大萨宝为什么那么难过。或许,他并不想弄死他的母妃,弄死所有的人,只想让他们后悔?可到最后,所有的人都怕他,恨他,却没有一个人后悔错待了他,他们只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杀掉大萨宝,为什么会容忍他这个妖孽长大……
这么想的人,也包括他的母亲。
他阿祖是没有亲人的,他的马也不会背叛他,所以他实在不大明白这些事。他只知道,从那之后,大萨宝连生意都不那么爱做了,只想慢慢放手。不过在放手前,他要来一趟中原,看看老师长大的地方,看看他的故人,完成他的遗愿,顺手再打通打通西域到中原朝廷的商路,这样,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功成身退了。
结果走到半路上,他们才知道,中原的皇帝跑到辽东去打仗了,而被派去打前站的史萨宝,居然私自勾结了中原最臭名昭著的盗匪,还把大萨宝亲手调制的香料卖给了那帮人,让他们用来煮人肉吃!
大萨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生气过了。在剜掉史萨宝的双眼后,他决定亲自走一趟中原,最好还能去一趟辽东——为了安全,为了方便,他们当然得找个亲贵子弟来给他们引路。
那八匹千金难换的大宛马,就是找人的试金石。毕竟他们要找的人,必须有地位有财力,也得有那个本事和胸怀。大概是运气不好,在长安,他们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。不过,在大萨宝老师的故人那里,他们听说了李家姐弟的事;回头去司竹园打听中原盗匪的情况时,居然又遇到了那位李三娘,知道了他们正准备去涿郡!
大萨宝当机立断:就是她了。
这大概是他们来中原后作出的最正确的决定,但也有可能,是最错误的决定。
这位李三娘当真是他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娘子了——身手惊人,性格奇特,不过最古怪的还是,她居然一点都不喜欢大萨宝!大萨宝居然要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她的认可,要费尽心机才能被她视为同伴!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小娘子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