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即将在时代的末路,踏上刺秦之道的壮士,太子派去了三批催促的使臣之后,终于满身酒气地到来。他发现所有人都穿着白衣,戴着素冠,像是在为永不复还之人服丧,一片雪白在易水岸边飘扬。这是冬雪融化之后,杜梨开放之前,幽燕之地最耀眼的雪色。
燕丹站在这些人前面,带着须边的衣袖临风翻飞,很是显眼。他细密光润的头发往上梳,梳得整整齐齐,美好地用素净的骨笄绾着,青年人的黑;他的脖颈微微弯曲,狂啸的风将他颈后用来固定发髻的带子吹得呼呼作响,死亡的白。太子恭敬地捧着那把匕首,粗糙的丧服中,双肘的形状略略单薄地现出,微微下沉,是一个谦卑的托举的姿态。荆轲在他面前停下,努力想从这个人脸上找出一点不舍,然而没有,太子的神色,平静、温和,惋惜而坚决,他将匕首和人头递给荆轲以及他的助手,指尖没有一丝颤抖。
荆轲冷笑地伸出双臂,从他手里接过了一整个燕国。燕丹将装匕首的漆盒递给他之后,并没有马上将眼睛掉开,深茶色的眸子迟疑不定地向他投去目光,似乎还想告诫他些什么,或许是想祝福他什么,但是,荆轲索然无味地想,从这个人口里吐出的,不过是些满是文饰,苍白而无力的虚伪之辞罢了,他所看到的眼睛是空的,没有任何感情,平静好像南方的原野。太子稍作犹豫,终于低下头去,带有河水雾气的睫羽,覆下去,遮蔽了整双眼睛。
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,您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。
是荆轲先开了口,在出声之前,他以浪荡子的态度深深地叹气,随即满不在乎地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笑,语调轻松又从容,燕丹骤然扬起脸,那双褐色的尖刀似的眼睛,荆轲的眼睛,于是抬起来,非常明白毫无遮掩地剜挖着太子的心,接着,荆轲用了然的语调说,倨傲的嘴角甚至浮起了胜利的微笑:从我第一次见到您开始,我就知道,我会为了您去死了。
燕丹这才恍然想起,第一次见到荆轲的时候,在茫茫的吊丧场中,他确实是也穿着这样的丧服,率领随众向荆轲走去,那个时候的荆轲,不修边幅,抱着剑,如一株孤松般站在众人之外,刻薄地冷笑,等候着他的到来。多么戏剧性的宿命啊,他和荆轲是在一片雪白中相遇,又在一片雪白中永远地拜别,好似某种刻意的悲壮循环,只不过,燕丹又想,第一次遇见荆轲的时候,这样的衣服还是为田光而穿的,然而这一次,却轮到荆轲了。
为了复仇,他穿着这身衣服,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。
您不是为了我杀秦王,而是为了燕国。燕丹略加思考,觉得口舌直发干,口腔好像滞涩地黏住,一股难受的酸味儿冒了出来。太子于是低眉顺目,平静地这么说。似乎太过冷漠了,在这样的场合,他依旧能够冠冕堂皇地饶舌,满嘴大义地狡辩。燕丹生怕还不够似的,立即加上一句,一字一顿,慢慢道来,显得分量极重,几乎是某种微妙的威胁了:如果荆卿不愿意,我也可以,只派秦舞阳去。
荆轲平淡无奇地哦了一句,斜瞥了他一眼,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,表示他已经看透了燕丹的把戏,他不屑辩解什么,也不屑于拆穿他,而是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与信义,证明自己不屑也不能临时毁约。他抱了那个红黑相间的漆木盒子,招呼秦舞阳,转身往准备好的马车上走去,在一片惨烈的素衣中,只有他们穿着制作工丽的大礼服,坠有繁重的缛饰,随着易水边的大风,猎猎地飞扬。
燕丹看着荆轲的背影,和他面前一往直前,冲向江海而决不回头的易水,不由自主地徐徐舒了口气,拢在袖子里的手松开了,释然了。
可是,荆轲登上马车之后,忽地向他喂了一声,燕丹近乎慌乱地抬头,燕国使者从满是纹饰的圆舆中微微探出头来,以手支颐,居高临下地对着燕太子一笑,他的笑容,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、戏谑且讥讽,仿佛沉浸于一场疏狂的醉梦,然而他的眼睛是清醒的,那么清醒,叫人觉得可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