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王庄虽没有市里“商品粮”那么多排场,但也摆设酒菜,三五聚首,或轻酌慢饮,畅谈一年之收获、市内之新闻、古今之轶事;或大呼大叫,大吃猛喝,酩酊大醉……
卜宁家既没饮酒,也不打牌,既不出门赴宴,也没请人喝酒。三人在15度电灯光下,围坐火炉旁,没有题目地瞎聊。
云英说她小时候,天天盼过年。过年吃饺子、穿花鞋、找小伙伴、打扑克、打四角、跳皮筋,玩得真痛快。可是十八户大人都怕过年,当家人发愁买年货没有钱。小伙子更怕过年,三过两过就长成了大光棍,大光棍又升为老光棍。女孩子怕长大,长大了就要嫁人,接着就要背着孩子挣工分,似牛又似马,是人又是奴。
卜宁不讲他的童年。一想童年他就想哭。二十多个新年过去了,他不记得穿过新衣,更没吃过饱饭。每过一个年,他娘便在他的旧衣服上打一次新补丁。每个新年,他的脚手都冻烂。穷困又赐给他小儿麻痹症,使他的形貌瘦小丑陋,神经麻木,十分自卑。
云英“游击”式地念到五年级,盼弟却连学校的门都没进过。自七八岁就跟娘学纺线、织布、喂猪、做饭。十三岁升级为半劳力,开始拼命挣工分。他们拉犁拉耙,干的是牛马活,吃的是一只鸡的口粮。
干一年活分不到红,还掏钱买口粮。俏婶只能率领几个女儿奋力纺织,赚零钱花。可是“红卫兵”、“工商局”常常来割“尾巴” 逼得俏婶只能将土布“穿”在身上,偷偷跑到山西去卖。弄得人不人鬼不鬼,作贼似的担惊害怕受大罪。卜宁家的除夕“晚会”几乎变成“忆苦会” 。他们贫乏的生活历史和拮据的生活现状,没有给他们提供丰富美好的回忆内容和值得留恋的乐趣。但他们感到能在s市郊的小屋里,平静而高兴的“谈古论今”就是一种享受,一种安慰,一种对摆脱十八户苦难岁月的庆祝。
至于过去的命运为何那样苦,今后的命运又将如何?三人并没有认真研究,也无意用心展望。他们根本没有对人生前途的预判能力,也没有对命运延伸方向的掌控资本和手段。历史早就为他们安排定了生存轨迹与生命结局。
混饨自有混饨的好处。可以溺在平静恬淡的“天堂”里自得其乐。糊涂也是一种美妙高超的境界,也是一种幸福。尽管卜宁一家不懂“难得糊涂”永远是最珍贵最清醒最能安抚浮躁心灵的醒世恒言,更不懂:看破红尘吓破胆,视透人情寒透心。不懂最好。
炮竹烟火是新年的象征。卜宁最喜欢放鞭炮。密集的炮竹的响声,把他引到院里去。仰望夜空,远远近近、高高低低,一道道火线哧哧冲上天,啪啪啪;一个个闪光雷,崩出一团团玉树银花,一声声炮仗呼啸着划破夜空,嘎、嘎,爆出五彩缤纷星花。周围的小鞭小炮,噼哩啪啦,不绝于耳。他孩子般兴奋,忙喊:“云英,盼弟,快,快出来看!”
谁知振奋人心炮竹声,奇光异彩的空中火花,对姐妹俩却没有吸引力。他们觉着这是傻小子玩艺,对人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。
穿着单薄的卜宁,招架不住酷寒的袭击,捂着耳朵,跺着两脚跑回屋去:“耳朵快冻掉了。这一年就这样让它过去吧。发财,当官、放炮,不如躺倒睡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