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知道自己和遂心不离开，那辆车子是不会离开。
“司令？”路四海开车后，看了眼那辆车子。
陶骧抚摸着遂心额头，低声说：“不用意。”
“爸爸，我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？”遂心问。
陶骧亲了下遂心额头。
“你妈妈没有不要你。”他说。
“撒谎。你们骗我，说我妈妈肚子疼才把我丢了……我丢了洋囡囡，都会找回来。她不找我，就是不要我了……”遂心箍着陶骧脖子，又哭起来，“你们都不要我了……爸爸你不要死……”
陶骧出了一身汗。
等遂心哭了累了也念累了，他才说：“你妈妈会回来找你，囡囡。你想她时候，她也想你。”
“骗人……她想我怎么不来找我……回来找我，我也不要她了。”遂心说着，吸着鼻子。眼泪汪汪地望着陶骧，“我有爸爸就可以了。”
陶骧拿手帕给遂心擦着眼泪。
他女儿，长这么大，还是头一回这么哭……他是真舍不得让她哭。
她哭起来，就像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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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漪命司机把车停下来。梅艳春以为她要什么东西，说：“程院长，前面才是……”她刚说着，便看到程静漪望着前面一辆车子。车子开了一段，停一个弄堂口。先下来一个精神小伙子开了车门，随即一个穿着红色毛呢大衣小姑娘从车上下来。
梅艳春顿时明白为什么程静漪要车子特意拐了这么大一个圈子。
陶遂心怀里抱着琴谱，被看妈牵着手，走进了弄堂里。
静漪看那小伙子警觉地看了看四周，才上了车。她便对梅艳春说：“小梅，这里等我一等。”
“要不要我陪您上去？”梅艳春问。
“这是我从前学钢琴地方。”静漪从手边拿了礼物。小梅看不出是什么，但是显然程静漪是早有准备。
“我车上等你。”小梅说。
静漪下车往弄堂里走去，车里那个小伙子看了她，没有出声。她稳步向里走，他目光便跟着她。
窄窄弄堂，碎石地面因为今天下了小雨，有点湿滑。她走小心翼翼。安娜老师家弄堂头，走近些，听到叮叮咚咚琴声。是首有点复杂曲子，听起来还算熟练，只偶尔有一两个音符跳跃，是小小瑕疵。静漪站下，似乎听到安娜那并不标准中国话，夹杂着一点点沪音……“请问侬要找谁？”推门出来一位白发老者，青布衫子。
静漪叫他：“永根伯？”
“侬是……哦侬是程小姐！”永根伯认出静漪来，“程小姐侬可好多年没来看安娜老师了！哦……请进。安娜老师上课……伊上课不高兴招待访客。”
静漪点头。
她当然了解安娜习惯，就说：“我外面等等她。”
永根伯请她进门。
门厅里等候遂心看妈福妈妈看到她，忙问她好。
静漪温和地同她说了几句话，才上楼去。
安娜住处虽是沪上典型宅子，内里却被她布置充满了俄·国情调。静漪一边上楼梯，一边看着这曾经熟悉一切——就连墙上挂画也没有变。
她客厅里站下。
琴房关着门，能听到里面安娜说话。琴声和安娜严厉话语不住地传出来。静漪自己是习惯安娜严厉，此时听她教训遂心，却忍不住有些紧张……遂心和安娜对话。那么严厉安娜，遂心也并不太畏惧。问这个、问那个，听得出来她只要问，安娜就很耐心……静漪又莞尔。
遂心聪明，真出乎她意料。
她总觉得遂心是个憨憨小女娃儿。她对着她咿咿喔喔地说着话，她也只会眨着清澈大眼睛望着她笑……她看着墙上挂油画。油画右下角写着名字，是安娜画作。她还记得，自己这里学琴时候，安娜这幅画还没有画完呢……有一天她不小心，碰倒了画架，一幅画险些毁了……
“那处伤疤还看得出来么？”
静漪回身。胖而壮安娜站琴房门口。
“看不出来了。”静漪回答。
“所以你也把老师忘了吧？”安娜似乎是气哼哼，还是过来拥抱她。
静漪靠上她厚实无比身躯，紧紧拥抱她。
“来，给你介绍我学生，陶遂心。”安娜对静漪说着，眨了眨眼。她招手，遂心从琴房出来，“陶遂心，这也是我学生，凯瑟琳。”
“我知道她。她是凯瑟琳阿姨，我医生。”遂心站安娜身前，仰脸看着静漪。
她一身合体黑色洋装，雪白袜子和漆皮鞋，白净面庞上一对眼睛笑弯弯……静漪微笑，这对弯弯眼睛，简直让她不能自已。
她轻声说：“你好，遂心。”
“你好。”遂心看她，安娜让遂心跟着一起坐了。
静漪将带给安娜礼物放下来。
安娜打开礼物，说：“你还记得我用这支香水。”
“永远记得您味道。”静漪微笑着说。
安娜女仆进来给她们上茶点。静漪和安娜小声交谈着。看得出来安娜是很关心静漪，只是当着遂心，安娜只问了些她美国求学和工作事情。随后安娜看看遂心，说：“小遂心，去给我们弹一支你拿手曲子听听好么？”
“就弹老师让我练习这首吧。”遂心从沙发上跳下来，坐到琴凳上去。
安娜微笑着转回头来，看着静漪道：“我很喜欢她。”
很简单一句话，静漪听了几乎落泪。安娜从不是个轻易表露感情人。她从未求学时候，听过这么温暖而直白话。
遂心弹了那首《热情》。
“弹很好。”静漪给她鼓掌。
遂心从琴凳上下来，给她屈膝行礼，说谢谢。是个优雅小淑女模样了。静漪看着她，只觉得她迷人极了；可再多看一眼，却又觉得她从窗子爬出去、落草地上撒丫子就跑样子，是可爱了……她微笑着。
安娜对遂心说了她还有哪几处需要改进些，转头对静漪说：“来，凯瑟琳，让我听听，这些年你还有没有弹过琴。”
遂心也看着静漪，眨眼。
静漪看看自己手。已经好久没有碰过琴键，按说不敢安娜老师这里弹琴。可是，谁让遂心这里，遂心看着她呢……她走到琴边，遂心也过去。她坐下来弹琴，遂心就一旁看着。
她弹其实有点糟糕，遂心托着腮，笑眯眯，小手撑琴上。她弹完了，遂心还没听够，指着她面前谱子说：“你试试这个。”
静漪视谱能力向来好，遂心指到哪儿，她就弹到哪儿，手指飞地运动着，曲子流畅令她自己都惊讶……遂心笑嘻嘻地望着她，等她弹完，回头对安娜说：“老师，她一定就是你说那个凯瑟琳。”
静漪看看一旁望着她们两个微笑安娜。
“老师说过，她有曾经有个学生叫凯瑟琳，非常有天赋。我天赋不如凯瑟琳，老师本来是不想收我做学生。但是老师发现我长很像凯瑟琳，所以才收下我，要我勤加练习。因为中国有句老话，叫做勤能补拙。”遂心口齿清晰地说。
静漪忍不住回头。
安娜耸了下肩。
“今天课就到这里。遂心回家要好好练习。”安娜说。
静漪要感激安娜及时地说出了这几句话，因为如果她再不“撵”她们走，她说不定就要当着她们面流泪了。聪明遂心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奇怪阿姨……她同遂心一道告辞出来。
安娜送她们到楼下，还说让她随时过来，她想听听她国外经历。
“小心脚下。刚刚下过雨，地上很滑。”安娜等她们走出来，还门口说。
静漪请她回去，自己和遂心一起往弄堂外走。
遂心抱着琴谱，走前面，不时地回头看她一眼。
福妈妈牵着遂心手，有点为难地说：“囡囡好好走路。”
正说着，遂心脚下一滑，竟摔地上。
静漪急忙上前帮着福妈妈将遂心扶起来，看她白袜子上沾了黑泥，也顾不得脏，伸手替遂心揉着。
福妈妈见了，说：“程先生，还是我来吧。”她说着就要来抱遂心。
“不疼。福妈妈我好着呢。”遂心倒不拒绝静漪，站起来之后，很自然地牵了静漪手。她看看自己膝盖上黑泥巴，皱皱小眉头。“糟糕。不能这样去见爸爸……”
“回去马上换衣服。”福妈忙说。
“好。”遂心说着，看看静漪，“我爸爸不喜欢人家乱七八糟样子。”
“是吗。”静漪应着，低头，看了握着自己手这只柔软小手。
她安安静静，走自己身边……
“奶奶！”遂心叫道。
静漪一愣，弄堂口果然多了一辆车子。陶夫人站车前，正望着她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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