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楼时她明明走很稳妥,却不知为何脚下仍一绊,硬是险些跌跤。她紧抓着扶栏楼梯上坐下来,张妈她们忙问她怎么样了。她一声不响地起来。这一回她提了裙子跑下楼梯去……她跑很。院门外车子已经等她了。这些日子家里各处总是这样周全地预备着,是生怕有个万一赶不及。可她上了车子让张伯些再些,心中却有个念头,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赶不及了。她眼前模糊着,强忍着不要落泪。
管如此,她下车时还是有点辨不清方位。门前横七竖八停了好几辆车子似乎都是临时赶到,车上正下来人,她也顾不得看究竟是谁。似有人叫她,又有些杂乱声音耳边回响,她低着头赶路。
走了两步还是停了停,院门口仆役叫七少奶奶。
她看了他们一眼,顿时眼前就是一黑——黑衣仆役身上已经穿上了白色罩衫,身前堆着是白灯笼,还有白菊花扎成巨大花牌正预备架起来——她一言不发地往里跑。一路上不住地有人影闪过,都是急匆匆。正房牌匾上已经搭了白绫子。她站下时,有人从她身旁经过,几乎将她撞倒,却也没有理会她,而是以比她速度跑上台阶去,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父亲父亲……她似乎并不认得这样一个年轻女子,仓惶之间也想不到那会是谁。但她也想些跑上去,腿却像灌了铅,怎么也不了。她一步步走上台阶,再抬头时,看到一个高大男人站了她正前方——他身上仍然是深灰军服,即便是来来往往惨白身影中,他看上去平静面容,也让她心里还存有一点点希望,这不过又是这些日子来数次发生虚惊一场……她一步没有递上去,跌了石阶上,手按着冰凉地上还仰头看着他。
他过来将她拉了起来辂。
她看着他眼睛,他点了点头。
到此时她才听到哭声。越来越大哭声,让她明白过来,她耳边回响就是哭声,只是她没有听清……她被他扶着走进了屋子里,看到跪地上痛哭那个女子……那是陶尔宜。
她心中痛极,也想像那般放声一哭,可是哭不出来……她到此时才知道,对逝去这个老人,她心里悲痛,并不亚于他任何一个子女娼。
有管事婆子过来提醒她说七少奶奶请过去换衣服。
她悄悄起身去厢房换了丧服。
一身黑衣加上白衫和麻布,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堪比衫色之白脸……她听到响动,陶骧也进来了。
她看了眼门外,几乎是顷刻之间,下起了大雨。
陶骧脱了军装。
静漪默默地站他身后,看着他将孝服穿上身。黑色长衫让他此时看上去像一团浓重墨色,悲痛都隐墨色里。
他站那里有好半天没有动一下。
她走过去,看到他颌下钮扣并没有系上。
她抬手给他系,然后将白衫和麻布给他也都系好。丧服一层层地、整整齐齐地束了他身上……她看着他,还没有看清他脸,忽然间眼泪夺眶而出。
他犹豫了片刻,才抬手轻轻抚了抚她面颊,说:“别哭。父亲走很安详,没有什么遗憾。”
她手里还握着他腰间麻绳,想系成一个结实扣,手不停战抖,怎么也系不成。陶骧握了她手,让她镇静些。
有人敲门,叫着七少爷,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姑爷都等着您呢。
她松了手,知道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。
再替他整理了下衣服,才让他出去。
陶骧走到门口时,脚步停了下,似乎是想要回头,却并没有。
打开·房门,外面院子里,大雨滂沱,仍跪了一地人……
……
陶盛川过世惊动各方。丧事管遵照其遗嘱一切从简,以其生前地位和声誉,丧礼仍盛况空前。
程静漪再次见到父亲程世运,竟是公公灵堂之上。
程世运是与孔智孝等人一同到达。他看到回礼陶家亲属中女儿静漪,并没有能够单独相见。来陶府吊唁各界人士很多,连他们内,许多深居简出政要不远千里都来到西北。不能亲赴现场而派遣专员前来吊唁者不计其数。陶家兄弟迎来送往,几分身乏术。孔智孝就离开陶家前往下榻之所时感叹,西北王身后哀荣,实属罕见。由此可见陶家今时今日之声誉地位。孔智孝金昌吉等都是经验过不久前艰难斡旋,对陶家父子尊重则是由衷。
“看牧之兄弟,将来必然‘雏凤清于老凤声’。”孔智孝说。
程世运倒没有褒贬。
他们一行候至陶盛川出殡,才离开西北返回南京。
程世运临走之前终于还是见了陶骧和静漪一面。虽然匆促,也看望了襁褓中外孙女。静漪原本是对再见到父亲并不抱希望了。看到父亲与女儿一处时,却难免心中有些异样。这又与见到三哥感受截然不同。
隔日,陶骧要来机场送别贵宾。有使节是携夫人前来,陶骧便要静漪随同送行。静漪看到父亲与孔伯父等一行人时,才知道陶骧坚持要她来原因。并不只是要送英法使节夫妇缘故,恐怕也想让她给父亲送行。她远远地望着父亲。站父亲身后林之忓先看到了她,提醒了父亲。那么远距离,父亲看向她时,目光似有重量。
但静漪同父亲并没说几句话,反是陶骧,周到得体地直将程世运等亲自送上飞机。静漪站远些,陶骧和后登机父亲舷梯下说了好一会儿话。她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,他们也没有看她。陶骧等程世运进了机舱,才挥了挥手。他臂上缠着黑纱,极为触目……
静漪陪着陶骧送走后一班飞机,车上问他,贵宾是不是送差不多了。
陶骧想了想,说下面都不须我亲自相送了。
静漪从车窗里看着灰蒙蒙天空,后一架飞机刚刚起飞……她再转头看陶骧时,发现他已经睡着了。
因这些日子不能剃须理发,陶骧样子显得格外憔悴。长长了头发里,那几丝银线就为扎眼。他仍丧父之痛中,诸事不理亦不会有人强求于他,却几乎没有一刻休息过。
她原本是有些话想趁这个时候和他说,看他这副模样,就没有再打扰他,而是让司机把车子开再慢一点。
从机场回家路很远,今天就格外耗时多些。
回到家,她让车子停琅园门口。司机和李大龙都没有出声。陶骧也并没有马上醒来。
静漪车里坐着,看着外面阴沉天气里显得灰暗巷子……琅园门开着,挂仍旧是白灯笼。没有风,一切都是静止。直到白狮从院子里冲出来,眼看就要扑过来拍打车门……静漪下来喝住白狮。李大龙跟着下来。他们都没有使劲关车门,陶骧还是醒了。
他车上坐了一会儿,对她说要去前头看看。
静漪明白他是不放心祖母她们,但她此时惦记女儿,也就先进去了……
陶骧再回来时已经晚了。
张妈先出来问他有没有用晚餐。
他说没有,转身进了餐厅,先去酒柜里拿了瓶威士忌出来。
张妈他身后说少奶奶也说没胃口,这会儿她预备了点清粥小菜,等会儿请少爷和少奶奶一起用。
他点点头。
其实不该空腹喝酒,可这样时候谁都没胃口。父亲过世,举家悲痛,老年丧子祖母之坚强出乎他意料。但今日父亲入土为安,她似乎也是支撑到了极限,见了衰弱。见他去探望,却还叮嘱他要好好休息几天,那些琐事自有人料理。从萱瑞堂出来他连去了延禧堂和萝蕤堂。从前父亲时,他每每步入延禧堂,还大门外便要格外放慢些脚步。到如今他仍高抬脚轻落地,那一瞬间他意识到即便是他大声喊叫,也听不到父亲低沉严肃回应了……他站堂前半晌。望着父亲书房仍亮着窗子,发了好久呆。
似乎是父亲发作他,他站门外等着父亲消气再走呢。
听到大姐叫他,他回望。
一身孝服大姐消瘦许多
走近些,大姐先告诉他,尔宜已经抵达南宁。一路上平安,家中一切都好,文谟已能进食,说让他们都放心……他惊觉,这次小妹回来,他们兄妹竟未来得及多说几句话。
延禧堂里不少人,母亲有大姐陪着,还有大哥父子。母亲问起静漪来,他说先回去了。母亲就看了他一会儿,说你父亲放心是你、放心不下也是你……他明白母亲意思。
父亲后日子里和他单独一起时候多。他只记得自己是答应了父亲很多事情,却忽然之间一件也想不起来了……
萝蕤堂里有二哥一家。旁人还都好,独二嫂看上去格外难过些,精神也不好。他问了,却原来许家伯父也病重,二嫂正揪心。他与二哥商议事情,二嫂便与瑟瑟坐一旁。他发现连瑟瑟都蔫了……父亲一走,大家都见了憔悴。
他这些天根本没有怎么吃过东西,仍不觉得饿。
此时倒是想喝酒。他喝了一杯之后,又倒第二杯时,听到婴儿轻细啼哭声。他手上动作一滞,酒撒了一点外头。
那是囡囡哭,但只有那一声。他似乎听得到有人哄着她……他连喝了三杯酒,才停下来。
看到张妈摆餐桌,他问道:“这些天,囡囡怎么样?”
“囡囡很好,少爷。”张妈说着,看了他,颇有些担心似。“少爷和少奶奶这几日都辛苦了。还是要多多保重。少爷用一些吧?”
陶骧将酒杯放下。桌上摆满食物,他却没有半点食欲。
他说:“不了。我上去看看囡囡。”
张妈原有些担心他酒喝很急,怕他醉了,见他行走步履如常,才不言声。
陶骧上了楼。
白狮晃晃悠悠地先从屋子里出来,随后人影一闪,月儿边说着“张妈粥好了么”出现门口,待看清上来是陶骧,她行过礼叫了声七少爷,转身向内道:“少奶奶,少爷回来了。”
里面没有回应。
陶骧挥挥手,月儿下去了。
他迈步进了房,抬眼便看到静漪正抱了女儿屋子里走来走去——囡囡小手舞动,她低头,哦了一声,嘟着嘴巴碰触囡囡小手……好一会儿她才停了脚步,看看他。
她换过衣服了但还是黑色绸衫,身上极素净,头发只用一根簪子挽着,那簪子看上去有些眼熟,他走近了些,看清是一对并蒂栀子花样子……她怀抱着囡囡穿了玉色小袍子,正摇摆着胖嘟嘟手。
静漪也只是看了他一眼,依旧轻轻晃着身子,哄着女儿。
陶骧走过来,静漪犹豫片刻,才将囡囡交给他。两人手臂碰触一起,陶骧立即觉察出静漪身上颤抖。
他转脸看她。
静漪轻声说:“她到时候睡觉了。”
陶骧低头看着靠他怀里女儿——乌黑小卷毛儿长长了,还是柔软。他再低低头,下巴蹭上她发顶……他抱着囡囡照样也屋子里踱着步子,很慢很慢。囡囡还很有精神,他无声无息地走着,等着她犯困……直走到他觉得累了才坐下来,膝盖处酸痛。囡囡已经他怀里睡熟,他轻轻将囡囡往上托了托……
静漪回来时就见陶骧靠床边睡着了——囡囡趴他胸口处,小身子一半滑下去,小手还紧紧抓着他衬衫……她走过去,本想将囡囡抱回她小床上,想一想,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她依旧让囡囡睡陶骧身边,再给他们盖上一条薄毯,才转身去关了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