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仙一回到家便急急进房,将在福济观所遇之事皆说与素贞,又将吕仙所留之字取出同素贞观看。素贞面色微变,推说道:“想来这天机,怎是我等凡俗之人可以猜透的,官人只记着这八个字便是了,或者将来应在某处也未可知。只那道士所言,官人作何打算?”许仙道:“那道士之言,我却是不信的。娘子想,若我果然身染妖气,又怎有遇仙之份?只是这‘天机’,还要请娘子代为收藏妥当。”说罢便将装了吕仙丹书的绣荷包交付素贞,并看素贞将那荷包藏入妆奁匣中后,又道:“今日铺中唯掌柜一人支撑,未知是否应承得当,我需前去查看一番才好,少时再回来陪伴娘子,何如?”素贞点头应允,许仙便推门出去了。
离了许仙,素贞方才将一腔心绪摆到面上,于屋内来回踱步,先思到菩萨“报恩后须立归”的开示,又忆起下山前真官所示“红尘繁华,展眼皆一梦耳”之幻象,忧的是枕边人或对己生疑,愁的是夫妻之情许终是虚幻——她本是异类隐居于人群,时时处处原都需留心,加上有孕之人,本易多虑,故此时更感莫名惶恐。思来想去,却是没个主张,只得去与小青商议。
小青闻素贞所言,道:“这必是有妖人挑拨,幸而许官人也未曾相信,姐姐又何必多虑?”素贞道:“果是如此么?”小青道:“便是他略有起疑,我等也只推到五合堂那众妖人身上便可。”素贞道:“此话怎讲?”小青道:“五合堂妖孽祸乱民间,平江城无人不晓,姐姐只说我等请神除妖,故略沾了些妖气,也是有的。”素贞道:“只好如此。”小青道:“其余都是无妨,只一条我不放心。”素贞道:“哪一条?”小青道:“端午乃你我的大节,若是许官人真个要将艾草雄黄水洒在家中并使家人浴足的话,恐怕妹妹无力支撑过此关,不知姐姐怎样?”素贞道:“我倒是不怕这些的,只是妹妹最好在端午前寻个借口离家,到山上去避一避才是。”小青道:“是了,我只托往有姑娘嫁在华亭,要去探望,在端午前一两日就离家,过了端午即刻回来。”素贞道:“如此很好。”小青道:“我只担心姐姐一人在家,若有甚差池,要如何是好。”素贞道:“有妹妹此言,我心已甚慰,你且放心上山,过了端午早些回家便是。只是望求妹妹走前,能将中馈之艺传授些与姐姐才好。”说罢,二人相视而笑,又闲谈其他不提。
转眼已是五月初四,日头越发地毒辣起来。小青早已借口探亲避了出去,店中掌柜也依例告假返乡,连那五鬼也被素贞放出门去游乐,保和堂上下,只剩素贞与许仙二人。许仙索歇了铺子,专心陪伴素贞出门采买。
这平江地方,端午是极隆重的。别地素称五月为恶月或毒月,唯吴地独呼为善月,一交此月,自朔日至端午,便有人家贴天师符、悬钟馗像。街市上多售蜀葵、石榴、菖蒲、栀子、桃柳、伏道,以供人瓶。又有以菰叶裹黍米而成的秤锤糉、五色水团、时果、五色瘟纸,供人当门供养。更有那妇人家爱的金银累丝健人、雄黄荷包裹绒铜钱、老虎头老虎肚兜、长寿线、末利花等诸般。素贞与许仙入乡随俗,购了许多节里所需之物,乘兴而返。入夜后,素贞本欲与许仙到院中纳凉,不想许仙因日里逛街累了,说要早歇,竟先上床睡了。素贞见状,只觉心中委屈,虽也困乏,却不愿登床,只独卧于斑竹榻上。因着天气燥热,她辗转至亥时仍不能入眠,心中竟又莫名胡思起许仙在福济观所遇之事:只觉许仙今日如此这般,必是因为听信了那道士之言,对自己生了疑心。既如此,不如真个按那道士所言行事,反正自己千年道行,应该可以支持得过,只要消得官人疑虑,冒险一次又有何妨?
想到此,素贞便起身来到床前,推醒许仙。许仙朦胧睁眼,混沌道:“娘子,何事?”素贞道:“自知晓五合堂妖孽作乱后,我总觉身上不自在,恐怕撞了邪气。不如依那道士的话,烧些艾草雄黄水来濯足驱邪,或许好些。”许仙道:“深更半夜的,娘子怎不好好安睡,净做些胡思乱想。”素贞娇道:“我身上不便,求官人代劳。”许仙拉过素贞的手拍拍,道:“好好,我便就去烧过洗脚水来,只是这些没来由的话,娘子将来勿要再置于心上才好。”说罢,起床披衣往厨下去了,素贞自坐在床边静等。
过了半晌,许仙将一桶滚热的洗脚水端到床边,道:“娘子,水来了。”素贞被那蒸腾的艾草雄黄之气一熏,只觉阵阵头晕,却仍强撑着将一双玉足浸入水中,未几时,便觉一阵迷醉之意自下而上袭来。素贞忙将双足抽出,暗里运功使心神镇定。许仙见素贞面色有变,双颊绯红,忙将桶移开,自水盆架上扯过一条巾子,替她拭足,又扶她躺好并掩上被子,叹道:“艾草雄黄二物皆为通窍之用,我为娘子有孕,已减了用量,却不想还是冲了血气。”素贞轻道:“不妨事,小睡片刻就好。”许仙道:“娘子怀胎后,身子一直不壮,本就应少思多养。娘子需应允我,以后万不可似今晚这般胡思乱想,任行事了。”素贞道:“我已知错,望官人莫怪罪,以后定然不敢了。”许仙替她掖了掖被角,道:“快些睡,我去收拾过便来陪你。”素贞听话闭眼,沉沉睡去。许仙将一干事物收拾妥当后,也上床歇息。这一夜,二人再无别事。
次日便是五月初五,一清早,便有乡里来的小娘子沿街叫卖带露鲜花之声。许仙闻声,悄悄起床出门,为买回一枝末利,一支栀子,置于素贞枕旁。素贞醒来见花,惊喜道:“官人怎的想起送花与我?”许仙早已依俗将屋内外布置毕,正在屋中一角以红泥小风炉烹茶,听素贞问话,便道:“今日乃端午,亦是你我夫妻第一次共度佳节,自然是要为娘子添置些妆饰才好。”素贞于是起身妆扮,换上新裁的藕白褙子,挽起一窝丝髻,特别将那两枝鲜花簪于髻上,许仙但坐观之,只不知怎样爱才好了。素贞见许仙一副痴醉相,不禁笑言:“官人,你觉为妻的好吗?”许仙道:“自然好了。”素贞道:“却是怎个好法?”许仙道:“我只说这一生能与娘子一起生活,便是使我成仙成佛,我也不会要的了。”素贞含羞道:“官人只会胡言乱语。”许仙拉素贞到怀中,抚其腹道:“娘子的肚子如此争气,岂不又是一好?却不知这其中是小官还是小娘?”素贞道:“那官人爱什么?”许仙道:“都爱。”素贞嗔笑道:“又是胡说,我自知腹中所怀绝非双胎。”顿顿又道:“若是个小娘呢?”许仙道:“甚好,生个小娘似娘子般容貌。”素贞又道:“若是个小官呢?”许仙喜道:“如此便要谢天谢地了。”素贞笑道:“原来官人总也不能免俗。”许仙道:“不是这话。我家唯我一男丁而已,若是生得男儿,可为我家传宗接代,光耀门楣,故此……”素贞以手掩许仙之口道:“官人不必多说,我心中实也望一举得男的,只是此事谁能说准。”许仙将素贞玉手移开,道:“娘子有这心,便是好上加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