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此时的感受,比村里任何人都深。但是,他从不愿意对人讲,也从不在脸上表露出来。他有时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。明明知道,想了也是白想,那就不要白白折腾自己了。在外人看来,他沉默寡言,不善与人答话结交,却是个无牵无挂的快乐老光棍儿,整日厮守着集体的羊群,悠闲地转悠在村南的那片野草地里。高兴了,就敞开喉咙喊几嗓子样板戏;困苦了,就蹲在岩石上吸几袋烟;饥饿了,就着涧水啃几口玉米饼子,神仙般地滋润快意。但是,谁又能知道他内心的孤单和寂寞。
他害怕夜晚来得太早,总是抱怨太阳走得太急了,还没觉得呐,就到了傍晚,就到了黑夜。夜里的时间更是过得漫长难熬。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,他的睡眠不多,好容易睡着了,常常又半夜醒来,再也睡不着。有时,他还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,一点儿困意都没有,瞪着铜铃般滑溜溜的大眼,细听屋外的动静。屋外,除了风声还是风声,没有人的一丝儿响动。
于是,他就听屋内的声响。
冬夜里,屋里除了羊儿们反刍的声音,就是老鼠蟋蟋嗦嗦四处蹿动的声响。他能清楚地知道哪种反刍的声音是“老伙计”发出的,更清楚整个屋子里有二十二只老鼠,其中有九只是小老鼠,还有两只母老鼠快要下崽儿了。赵老二曾多次给他老鼠药,说二叔你把屋里的老鼠药一药,别染上病什么的。他就笑笑地接过,待赵老二前脚走,他后脚便给扔到院墙外的水沟里。这些老鼠都是他夜里的伴儿,灭了它们,谁来陪他呀。
赵老二是寡妇何三姑的小叔子。陈默然和素兰辞去嘎子沟村长以后。村里就没有了大队干部,公社的人过来说,越穷越光荣,看看村里谁是贫农,而且还要根红苗正,这支书就交给谁干。最后,赵老二的条件最符合,于是这支书的职务就交给了他。
赵老二不识字,三代都是贫农,年轻的时候娶了个媳妇,解放前病死了,只留下一个女儿,名叫小秋。后来,老赵又娶了五里外屯庄村的一个姑娘,名叫文秀。文秀的名声不太好,做姑娘的时候就不安分,跟屯庄村里的几个年轻小伙都有染,还差点怀了大肚子,把爹娘急的要死,于是准备草草找个人嫁了,这时候却看上了老赵。老赵家因为太穷,自己又是二婚,能成个人家当然高兴地眉开眼笑,也没有计较太多,挑了个日子就娶进了家门。
哪知道嫁进赵家以后,文秀还是死不悔改,照样不检点。无意中就跟孙耀武好上了。当然,那时候孙耀武还没被蜗牛阉掉,两个人都还年轻。整日里偷鸡摸狗暗送秋波,完全把老赵当做透明。自从耀武出事以后,变成了太监,两个人才来往的少了。他还把老赵前妻留下的闺女小秋看成是眼中钉肉中刺,有理没理就打一顿,孩子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,谁看到都觉得楚楚可怜的。特别是有了自己的儿子,对小秋更加变本加厉。
老赵被任命为大队干部以后,文秀十八个不满意,为啥?因为这年月大队根本就没有啥油水,整天搞武斗,粮食挣的不多还不少得罪人,所以她气冲冲跑到公社去闹……
各家各户的烟筒里都在冒着青烟,正是家家赶做晚饭的时辰。站在土坡上向下望去,高低不平的土坳里,错错落落地散布着一座座农家院落。高的据守在半腰上,俯视着脚下这个绿荫浓郁的村子,把自己赫然的地势坦荡荡地炫耀给人看。低处的人家,就像个娇怯的婴儿,伏身躲藏进大山的怀里,借着密林的空隙向外窥探。
院里的房屋都不甚高大,均是用土坯垒砌起墙,再把山坡上疯长的红草割了来晒干,苫盖屋顶。这样的屋子,住着舒适干爽,热天阳光晒不透,冷天寒风侵不进,是典型的冬暖夏凉的好居处。小院的围墙也是清一色的土坯垒就,有的高些整齐些的,必是个家境殷实主人勤快的人家;有的低矮甚或没有院墙的,定是个过日子松散主人懒惰的人家。当然,这样以貌取人,必会留有很多的弊端,冤枉了一些勤谨持家藏富不露的人家,像陈默然之流,就是标准的外穷暗里流油的主儿。但不管怎样评判,相对绝大多数人家来讲,这样的衡量标准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。